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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永年:中国未来三十年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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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永年:中国未来三十年的任务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无疑是近年来在中国最具公共影响力的政治学者之一。在他最近的两本著作《中国模式:经验与挑战》和《未来三十年:改革新常态下的关键问题》中,他纵议中国发展道路与发展逻辑,为中国的改革与转型建言献策,并探讨中国应该在世界上占据的位置。郑永年的观点往往能超越各种政治化的主义纷争,保持独立的批判精神,给予公允和有说服力的解读与分析。

   很明显,当下的中国正在经历又一个历史转折点。中国正在进入后改革开放时代,未来可以轻松摘取的“低垂之果”越来越少,改革的阻力日益增大,各方面的挑战性也不断增强。应该如何认识近几年来中国反腐等行动的得与失?应该如何处理改革中集权与分权的关系?中国的民主化建设应该走什么样的方向?中国又应为未来的发展培育什么样的思想资源?带着这些问题,FT中文网近期专访了郑永年。

   郑永年认为,未来30年里,中国应该把目前正在政策层面推行的一些改革,逐步上升到制度层面,最后上升到法律和宪法层面。在下一步最重要的社会建设和制度建设,这样一来,到本世纪中叶,中国可望成为一个民主富强的国家。以下是采访记录。

   FT中文网:中国新领导层上台以来,政治、社会形势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总体上你如何看待这些变化?

   郑永年:无论我们将这称为“改革”、“变革”还是“变化”,一个关键的字是“变”。先要说几句,为什么我们要强调变化?变的东西都带来一种不确定性,如果不变,反而有确定性。我最喜欢的书就是中国的《易经》。《易经》的核心就是“变”,是a book of change。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变的,只有“变”这个道理是不变的。回到政治、经济、社会现象,无论是宪法和法律、制度还是政策,其实每个层面都要变化的,没有不变的。

   十八大之后,中国在哪一个层面上发生了变化?十八大之后,宪法上没有变化,但是政策、制度两方面都变了很多。要问的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变化?要知道,发生变化是不容易的,尤其是体制的变化。可以看到,十八大以来的变化,首先是引入政策层面的变化,目标是最后引发体制上的变化,以后再上升到法律和宪法方面的变化,但是要一步一步来。比如最近的军队改革,先是政策方面的变化,最后是形成新的军事体制。此外,经济、行政体制、社会、反腐等层面都是这样的,先引入一些政策变化,最终的目标是体制变化,就是从治标到治本。如果制度不变化,“标”层面的问题以后又会重复产生,只有一步一步来变才合理。

   FT中文网:十八大以来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反腐败了。反腐败一方面得到了不少民众的赞成和支持,另一方面也有批评,比如反腐败带有某种政治性,或者治标不治本等,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郑永年:首先,在任何国家,反腐败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政治任务。不讲政治的话就没有反腐败。这次反腐败和以前历次反腐败不同的是,这次带有政治任务——反寡头政治。我的判断是,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会出现经济寡头,“后共产主义”社会都是这样的。但是中国在十八大之前,这些经济寡头已经开始向政治寡头转变,中国官方对此叫“团团伙伙”,即党内的“非党组织”。这从政治学角度来看,就是非常典型的寡头政治。比如周永康的系统,令计划的“秘书帮”等,都是从中央到地方、横跨几个部的复杂集团。军方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你说,反政治寡头需不需要政治的方法?所以反腐肯定是政治性的,这是没问题的。

   不可否认,这次反腐败很有必要,如果不反,你想想到了十年以后,这些寡头可能谁也动不了了。如果不通过反腐败来反对寡头政治,中国很快就会变成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或者演变成乌克兰。寡头政治是很可怕的。对寡头政治,一开始西方可能比较喜欢,因为有不同寡头之间的竞争,一个寡头一个政党,“民主”就开始了。但问题是,你要不要这样的民主,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民主:你拉你的人,我拉我的人,根本不讲国家利益、社会整体利益,只讲寡头的利益。

   比如乌克兰发生的事情,很多人怪俄罗斯,但我认为,主要的情况是内忧外患,是寡头之争,只不过有的寡头亲俄罗斯,有的亲西方,做不同方面的代理人,互相争来争去,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好处呢?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也是这样。这种寡头政治的民主是任何一个国家都要避免的。再举个例子,在菲律宾,所谓的“民主”那么多年来,永远都是一些家族在统治。以家族为基础的政治寡头,也是一样的。那问题也是,我们究竟要不要这样的寡头政治?我们一方面要民主,另一方面要是看什么样的民主,你要不要,不是所有形式的民主都是好的。

   FT中文网:但我们应该怎么看待反腐败的公平性问题?如何在制度基础上反腐败?

   郑永年:反寡头政治,就必须表现出政治性,任何国家都是这样。政治就是要有斗争有妥协,任何国家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但如果政治上基本整治得差不多了,反腐败回归常态,那就是要讲公平性,发现一个抓一个。

   不可否认,老百姓现在对反腐败也有一些抱怨。我也到处去考察,我发现老百姓对反腐败的抱怨,并不是其政治性。老百姓对反腐败的态度,在不同阶段也在变化。老百姓在反腐败刚开始时非常支持和拥护,但几年之后,老百姓就要问了:“我得到了什么?”结果发现并没得到多少真实的好处。有的地方反腐败反而导致整个官僚机构不作为了,老百姓去办事不方便了。以前虽然腐败严重,但社会经济在动态地发展,现在不作为了,经济也受影响了。老百姓就开始问自己得到了什么,开始抱怨了。

   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反腐败运动出现了一些需要纠正的问题。比如到基层去看,现在出现了互相举报。互相举报很廉价,你举报我,我举报你,但法治就建立不起来,搞得人人自危。因为没有一个“底线”,就非常麻烦。另外,腐败的定义不清楚。反腐败并不意味着要让官僚机构不作为,但现在很多官僚都不愿作为了。官员执行政策过程中犯的错误不一定是腐败,改革中的试错也不叫腐败,这一定要区分开来。

   另外,现在对一些重大问题,实现主要领导干部终身责任制,这在理念上都是对的,但如果不在细节上规定好,就很麻烦。我和一些地方官员交流,他们说这意味着,理论上即使退休了也可能被抓回去,对此很担忧。所以,互相举报现象,不清晰的终身责任制,改革试错与腐败之间的界定不清,所有这些问题,都导致现在老百姓给反腐败打上一个问号:“我得到了什么好处?”反腐败已经三年了,现在应该总结一下经验,取得了哪些成绩,哪些地方有需要纠正的问题。

   现在的反腐败是政策层面的。而制度层面,要从治标走向治本。但是,现在制度层面的反腐,中国也在做。很多人说没做,老是说中国没有制度建设,这是不对的。比如,建立以中纪委为核心的反腐败体系,就很有必要。中国反腐败机构是世界上最多的:党口、政府口、人大、政协的,等等。但还是很腐败。香港和新加坡都是单一的反腐败机构:廉政公署和反贪局。为什么那么清廉?因为高效集中。现在中纪委将反腐败权力集中起来,这是对的。但这些还是不够。如何建立一个更有效的反腐败制度体系,仍是需要努力的。政策层面的问题要看,制度层面新的体系的产生也非常重要,不要让人说反腐败只是一场“运动”。

   FT中文网:你刚才提到了民主的问题。在你看来,世界上的民主不只有一种实现形式?

   郑永年:是的,民主是一国一个民主,各不相同,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不同,发达国家早期的民主和现在的也不同,大家要好好地去观察。民主是需要的,民主权利是需要的,没有人否定在21世纪需要民主权利。但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使人能真正实现权利。一些民主国家的民众,表面上有权利,但其实很多权利都实现不了。西方国家的民主也是经历了两百年的时间才成形的,今天我们看到的大众民主是从上世纪70年代才开始的。女性的投票权,美国黑人的投票权,都是很晚才出现的。

   以前西方国家都是精英民主,只限于有财产的男性公民,有的还得是白人,妇女和少数族裔没有选举权,后来民主才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先实现了经济社会权利,才有政治权利的实现,不是一步到位。现在西方国家高层面的发展,强调政治权利,但很多发展中国家还远远没有发展到这个程度,经济社会权利都还没有,政治权利怎么到位?很多发展中国家二战后学习西方,社会经济条件未充分发展,就马上实行民主,到现在还是那么穷。蛋糕本来就很小,各个党派再去抢,没有人强调发展经济、发展社会。

   现在大家对民主的定义非常窄,就是普选。然而,人均GDP是500美元时可以投票,1万美元也可以投票,但,意义是不同的。在前者,大部分公民没有受过教育,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很低,选票不值钱,有时一块肥皂一包香烟就收买了。但人均GDP1万美元,大部分人都受到高等教育,都能理性思考了。所以我们追求民主,要看什么样的民主。现在的知识分子看到的就是欧美的民主,但忘了欧美的民主是从早期一小撮人享有的民主发展过来的,从精英扩展到中产阶级,再到大众民主,其发展经历了好几个阶段。

   西方现在对民主的理解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很多人看不清楚。以前的历史忘掉了,理解成一种可以一步到位的东西。民主权利人人都需要,但权利的实现有条件,要看什么制度可以帮助实现这些权利,什么制度反而会阻碍其实现。很多发展中国家人人去抢大饼,没有人做大饼。二战后六七十年了,社会怎么还是不发展呢?这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现在,发达国家的民主也遇到了困境。比如一人一票,在西方福利社会是一人一份,这是我的权利,但这个制度要可持续发展,必须一人贡献一份,否则难以存续。民主制度肯定能保证一人拿一份,因为政治人物需要选票,但没有任何机制能保证一人贡献一份。西方人现在理解的是,我这个权利是与生俱来的,中国人理解的则是需要打拼出来。如果干活不干活,都可以拿一份,那制度怎样去生成呢?

   近代之后,世界形成了主权国家秩序,包括经济主权、社会主权、人口主权,政府可以去管,但在全球化情况下,资本到处游走,法国要对富人征重税,富人就会外流。美国也是这样。如果税收很高,很多公司就要迁走。所以资本权利、政治权利、社会权利三者之间如何达到平衡,变成了一个问题。民主使得权利向社会倾斜,资本就会跑掉。现在世界上人均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但民主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我觉得对中国来说,我们要追求民主,没有人否认民主的价值,但追求什么样的民主,是要研究的。不能只是像俞可平说的“民主就是个好东西”那么简单。民主在一定条件下是好的,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民主会是非常糟糕的一个政体。

   FT中文网:从古代到今天是不是民主观念本身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和古希腊时人们对民主的认识已经不同了?

   郑永年:民主已经发生了变化。民主过去只是一种精英竞争的制度安排,没有意识形态和道德色彩。到近代之后,西方逐渐将它变成一种意识形态和价值。自由市场也是,本来是一种人为解决现实需要而进行的实践,而不是价值观。现在很多人将其上升到道德、意识形态的高度,像上帝一样,这反而局限了我们的知识,导致我们看不清事实。

   我非常敬佩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对古希腊各个城邦的制度都有描述,并没有说民主是最好的。他观察寡头、民主、专制,分析各种制度的利弊,现在则是意识形态化。一些西方左派将民主意识形态化,如李普塞特提出的“政治人”概念,认为每个人都是政治的,政治是实现人的最崇高的价值。但每个人都是“政治人”的假设是错的。比如搞艺术、搞学术的,可以不关心政治,甚至研究政治学的本身也可以对政治不感兴趣。西方很多假定的错误的东西,我们将它作为研究的前提,这就使我们的眼光越来越窄。

   FT中文网:回到中国改革的问题。有很多人认为改革需要集中权力,但权力集中了会不会又回产生一些历史上曾出现过的问题?

   郑永年:中国到了改革这一步,像习近平自己说的,肉都吃完了,要啃骨头了,利益集团、寡头政治,没有权力能反吗?顶层设计能推动吗?所以集权是需要的,不仅是为了推动改革。我觉得现在所有现代国家都是集权的,近代以来的主权国家都是集权的,只是如何在集权和分权之间达到平衡。

   中国首先需要回答,是制度集权还是个人集权。如果是个人集权,我就要担心,会不会返回到毛泽东时代,即所谓的个人专制。但如果是制度集权,那我觉得在像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制度集权是永恒的事情。集权不见得没有分权,不是所有权力都在中央。我的判断是,无论反腐败、顶层设计、克服既得利益,集权都是需要的,但权力还是要向制度倾斜,而不是向个人倾斜。现在中国建立的几个领导小组都是制度化的、公开的,以前的领导小组是不公开的。桌子底下的领导小组很容易成为个别领导人操纵权力的工具。如果摆在台面上,制度化了,就没问题了。所以,制度集权是需要支持的,个人集权是需要预防的。

   不过,任何改革在发动的时候都需要集权,但在政策执行的时候又肯定要分权。现在为什么很多东西落实不下去。我觉得集权已经到位了,下一步就要分权。分权集权不一定是矛盾的,要选择性地集权和选择性地分权,该集权的地方集,该分权的地方分。现在的状态是,该集权的地方已经集中起来了,是对的,但该分权的地方还没分权。比如行政审批权的下放,现在还做的不到位。官僚体制不作为,又没有把权力分到社会、企业,自己把权力放到手里也不用,形成一种“权力挟制”状态。下一步要分权,该分的权力要分下去,否则就可能出现广泛的惰政。所以不要把集权和分权对立起来,所有的近代国家都有集权的方面,也有分权的方面,就看你的体制如何设计。

   FT中文网:看来官僚体制的改革是个大问题。以前有“政令不出中南海”的说法,中央的政治意愿可能遭遇官僚抵制,怎么克服官僚制度的惯性和阻力呢?

   郑永年:这是任何社会都存在的问题,比如中国历史上皇权和相权的矛盾。官僚机构当然是需要的,问题只是如何使官僚机构顺畅地运作起来,这是很大的一个学问。在现在我觉得某些方面比较民粹主义,阻碍了官僚制度的运作。现在中国有点民粹主义,比如反腐中的互相举报现象,像我刚才说的,改革试错和行政执行错误,要和腐败区分开来。

   我们现在有点过度的道德主义,有的老百姓仇官仇富。比如国有企业以前走华尔街路线,工资很高,但现在又减到很低,很多高管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公务员向社会提供服务,光有道德感召不够,还要有物质刺激,不可能要公务员不吃不喝,还要能提供优质服务。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一波公务员下海潮?现在公务员有积极性吗?这方面,要看看一些国家高薪养廉的经,像新加坡。高薪养廉不一定就不腐败,但没有高薪养廉一定腐败,像吴思先生说的潜规则,权力寻租。但高薪要保持在社会能接受的限度内,也不能太高。中国实行贤能政治,还需要和企业界竞争人才,如果人才都流入企业,政府、执政党里充斥着二流人才,那经济还是要向下走。所以,还是要有物质主义和道德主义的平衡,太民粹主义、道德主义,也很麻烦。

   FT中文网:你写了一本关于中国模式的专著?在你看来,中国是否形成了独特的模式?

   郑永年:我相信是,但尽管我也使用“模式”这个词,我和中国左派、右派所指的含义是不一样的。中国左派和右派只是对中国模式有个好与坏的道德判断、政治判断。右派说,中国模式根本不值得一提,改革就是要改掉这个模式。左派说,中国模式好的不得了,比西方的还好,是世界唯一的出路。这就没有意思。

   我的观点是把中国作为一个课题,一个客观存在的制度模式。我的新版序里写的很清楚。中国怎么样来学习西方的市场经济和民主,都不会变成西方,中国还是中国。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模式一直存在着。30多年来,中国模式基本的大厦已经清清楚楚了:经济上的混合经济,政治上开放的一党制,把中国传统的贤能政治和西方的民主结合,把中国传统的选拔和现代的竞选结合,向这个方向走。2015.12.7转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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