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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人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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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代人的底色

本人忝列学者圈,以笔耕为业,实际上是半百以后才开始。

思想改造的年月,每当我写自我批判时,总是说我受的是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如今换一个说法,就是从家庭到学校,我自幼接受的是中西文化并重的熏陶。我本人虽然没有赶上五四,但父母师长辈都是从那个时期过来的,他们不论是否参加过什么运动,不论思想左倾还是右倾,不论是否出洋留过学,那些家喻户晓的大名人无论矣,就是默默无闻的中小学教员,其文化底色都是那个时代中西交汇的产物,自然体现在学校教育中。那时的学制是统一的,而办学是多元化的,私人办学很发达,不少教育家都把自己的理念贯彻到办学和教学中,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如此,校训也各具特色。在这百花齐放中,上述中西文化交汇的底色却是共同的。例如现在人们提起教会学校都以为很,其实至少在1928年国民政府实行教育中国化政策后,洋人办的学校,包括教会学校,大多很重视国文,学生的古文修养都能达到一定程度。同时,从小学起就有公民课,现代公民社会的一些基本观念和行为规范贯穿其中。我一上小学,就学唱《礼记》、《礼运》篇中天下为公的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中学英文课朗诵过美国《独立宣言》。举此例说明当时文化背景于一斑。这种传统教育,道德文章是结合在一起的。有许多事属于君子不为也,是当然的底线。作为五四标志的德先生赛先生以及现在被称为普世价值的那些原则也都化为底色,没有争论,也没有感到与传统的君子有什么冲突。科学在心目中的地位至为崇高,而且自少年起在心目中就竖起几尊高山仰止的榜样,记得当年在中学女生中粉丝最多的人物之一就是居里夫人。她的名言要用手去触摸天上的星辰传诵一时。因是之故,我对种种全盘否定以五四为符号的新文化之论决难同意,多篇文章涉及此问题,是有针对性的。

冯友兰先生的东床蔡仲德君曾对冯先生做过精辟的概括,说他一生有三个时期:实现自我、失落自我、回归自我。这一概括可以适用于几乎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冯先生那样完成了第三阶段——或是不幸早逝,或是始终没有迷途知返。这三阶段对我本人也大体适用。所不同者,冯先生那一代学人在失落之前已经有所实现,奠定了自己的思想和学术体系,在著书育人方面已经做出了足以传世的贡献,后来回归是从比较高的起点接着往前走;而余生也晚,尚未来得及形成自己的思想、有所实现,就已经失落了,或者可以说是迷失了。后来回归,主要是回归本性,或者说回归那底色,在有限的幼学基础上努力恶补,学而思、思而学,形诸文字,不敢自诩有多少价值,至少都是出自肺腑,是真诚的。

回顾自己几十年来的文字,既有变化也有一以贯之的不变。第一个不变是对人格独立的珍惜和追求。事有巧合:2010年我发表了《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其中对中国古今的颂圣文化作了比较透彻的分析,发表后引起不少读者的共鸣。文中引了韩愈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句。如今重读旧文,忽然发现1980年发表的第一篇随笔《无韵之离骚——太史公笔法小议》中正好也提到太史公之可贵处在于没有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那种精神状态,并钦仰其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的写史笔法。此文发表后偶然为楚老(图南)读到,大为赞赏,专门找我去谈了一次,还反复诵读不阿世……”这几句话,为之击节。若不是为出集子而重新翻出来,文与事早已淡忘了。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正处于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抚今思昔、思绪万端的状态。不知怎地常想到司马迁,于是重读《史记》,甚至曾起意要为太史公写一个舞台剧本,连序幕和主要情节都想好了,而且想象中舞台上的太史公是于是之扮演的。后作罢,以我的才力当然是写不成的。结果只写了一篇读后感。为什么想起臣罪当诛兮……”这句话呢?大约是为当时各种受迫害的人被落实政策后一片感恩之声所触发。由此可见反颂圣、恶迎俗是我的本性,开始并没有那么自觉,自己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却与开初的朦胧状态遥相呼应。《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所述中国的精神轨迹多少也有夫子自道的成分。遥望两千年前,犹有太史公这样的风骨,再看两千年后的今天颂圣迎俗的态势,能不令人唏嘘!

追求真、善、美而厌恶假、恶、丑应该是普遍的人性。不过在阅历太多、入世太深之后,可能审美神经就会麻木。然而我在知命之年开始逐渐苏醒之后,这条神经却日益敏锐。似乎对虚伪、恶俗、权势的暴虐、草民的无告,以及种种非正义的流毒恶习的容忍度比较小。许多当代国人见怪不怪,不以为意,一叹了之,甚至一笑了之之事,我常觉得难以忍受,有时真想拍案而起,尽管许多事与我个人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现代资讯发达,我完全可能浑然不知。收于《感时忧世》卷中的许多文字都是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之言。事实上,时格势禁,并不能尽吐。而这种忧愤之思越到近年越强烈,从文章的年序中显示出来。近年来,有不少差不多同龄的旧雨新交都表示与我有共鸣。尽管经历不尽相同,而还原底色却有相似之处。也许因为我们青少年时受过同样的道德文章的熏陶(与后来各自的专业和道路无关),有比较强烈的正义感,当时所见到的社会黑暗面已让我们觉得不可容忍,向往美好、公平、正义的新社会,而且也曾经多次为之升起希望,所以对于方今现实与当初理想的鲜明对比感受特别敏锐。至于当年的士林风尚比之今日,只能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我的专业属国际政治学科,重点是美国研究。过去我出文集一向把专业与业余分开,因为我认为学术论文与专著都是面向业内读者的,且体例与随笔类文章也不大一致。此类文章曾单独集结出版,名《资中筠集》。这一次自选集把某些专业学术文章也包括在内,大部分集中在《坐观天下》卷,也有少数收入其他卷。这样做的考虑是:这一套集子以自己的思想为脉络,国内、国外,大事、小事难以截然分开,某些自己特有的心得和观点在不同类型的文章内都有表述。从多年来得到的反馈来看,我发现自己的专业著述影响所及,圈外竟比圈内更明显。方今我国读者对外部世界的兴趣日增,国际问题研究不是专业者的专利。我的文风大多实话实说,学术论文也不似高头讲章,少学术腔,对普通读者可能也还有可读性。不怕落敝帚自珍之讥,在重新通读自己二十、三十年前的一些文章时发现虽然时过境迁,却基本上没有过时。因为我的取向是从大历史角度研究世界,不拘泥于一时一事,并且更多着眼于人类文明的发展,不论是对美国,或是对其他国家(例如所谓大国崛起”)都是如此。有些预测性的看法证诸后来的发展,既有错判的,又有证明预见的,都保留原貌,立此存照。有的观点为我首先提出,现在已为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接受,尽管仍有争议,例如美国对外行霸权,对内行民主,并行不悖;例如衡量美国兴衰的趋势不以GDP占世界份额为依据,而是创新能力、对人才的吸引力和全球优秀人才的实际流向;有些史料鲜为人知,如联合国成立的起源和最初的主要争议、台湾问题之由来,等等。

说到底色,我们这代人还有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这当然与经历中的家国多难有关,也与自幼接受的教育有关。民族振兴是我们刻骨铭心的向往。我从未居庙堂之高,却也不算处江湖之远,不论在哪个时代,自己处境如何,对民族前途总是本能地有一份责任感和担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的思想也有所发展,近年来无论回顾历史还是展望未来,视角重点日益移向,而不是抽象的。由于中国近代与列强交往中常受欺压,国人习惯地把个人的命运依附于国家的兴衰。这在原则上似乎没有问题。但是由于从来没有真正实现民治、民有、民享,代表国家的政府不一定代表具体的百姓(我现在尽量避免用人民一词,因为这个词也与国家一样,被滥用了),于是统治者太容易以国家的名义侵犯百姓的权益。国人至今看历史,还喜欢歌颂频于征伐,开疆拓土的君主,今日之青年还为古代专制帝王的虚荣而欢呼。而我却经常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及《吊古战场文》、《兵车行》等等。中国自古以来的文人不缺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深有所感的。

另外,我由于多年来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外部世界多一些了解,对世界文明史有探索的兴趣,形成了自己人本的历史观,也画出自己看待中外历史的坐标。我心目中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不是笼统抽象、集体的人民,或“×国人。因此,近年来日益强烈地感觉到我国人在爱国的口号下所滋长的虚骄之气和狭隘的国族主义(我现在觉得称国族主义民族主义更恰当)恰好是民族振兴之大碍。而某些媒体片面宣传的误导和煽动害人匪浅。从1996年《爱国的坐标》发表开始,有多篇文章论及这个题目,包括《君王杀人知多少?》、《兵马俑前的沉思》、《国格与人格孰先?》等等。

本文正当结束时,发生了日本地震海啸核泄漏的严重灾难,举世关切。日本的灾难更足以证明需要加强地球村的意识。天灾是如此不可测,而自己的发明创造究竟是造福人类,还是惹祸,值得深刻反思。这绝不是一国一地的问题。今后超国界、超民族,需要共同应付的天灾人祸定会层出不穷。而各国政治家何时能超出狭隘、自私的国家利益的惯性思维和强权政治、损人利己(其实也损己)的行为模式?其中,大国、强国显然比小国、弱国有更大的影响,更重的责任。他们,或者我们大家,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自称常怀千岁忧,人类还有一千岁吗?

(这篇文章我喜欢,无论文风还是内容,是非常好的随笔,文如其人,可见她的道德修养、见识文章是值得我等学习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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